【霖我】棠棣之华
·勿上升!
·戏子与大小姐
·背景晚清(不是民国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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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荐BGM:《辞九门回忆》-等什么君
尾声BGM:《赤伶》-谭晶
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,
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。
——余光中 《独白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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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我说啊,唐小姐——”尾音拖得很长,“这徽班,唱得还不及我家养的那群戏子妙。”
唐小姐方才举杯,白瓷盏里头碧螺春还未见浅了多少,听得此言便将其急急撂在茶碟上。“咯噔”一声响得清脆,惹得不少上座贵客挪过眼来。
“胡说!”经人一看她刻意压低嗓斥道,望着这袁家的二小姐好一阵来气,“爹爹因我生辰,大费周章请来的班子,方进京时宫中的娘娘都嚷着要听的。”
提到“宫中”,侍立一旁的大丫鬟忙使眼色,把茶壶腾到一只手上,另一只手抚了抚唐小姐的袖子。
已是自知失态,唐小姐也就堪堪休了口,心里却仍是堵得慌。这袁家二小姐,真真叫人气不过,不过是舅父下洋发了家,泥腿子府里倒是安起戏园来,说起来是好气又好笑,还到处宣扬,生怕有谁还不知道她家是——“暴发户”。
思来想去唐小姐还是心里较着劲,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。捻了捻袖口暗凸的缠枝莲金丝线,唐小姐抬手叫大丫鬟过来。
倾身附耳,大丫鬟听的小姐在她耳边温吞地吐气如是说道:
“你拿了银票去同这徽班的领班师傅说,赎了这青衫。”
话毕,唐小姐以眼眺楼下戏台上正迈步唱着“——月色清明”的虞姬,向大丫鬟示意。
应了声直起身来,看了看台上的人大丫鬟又俯下身去,言语间忧心忡忡:
“这,小姐自作主张,被老爷知道了怕是不好吧……”
“哎唷你管他甚么好也不好的,”唐小姐一急便扬起调来,忽而自己意识到,复用低低的声音嘱咐道,“要多少叫那师傅开价,你只管给就是了,待爹爹问起来——阿,也莫要待他问起来了,你赎好了便知会他,今儿个小姐生辰,定要赎了这青衫才高兴。想罢他也不会怪罪。”
京剧这个东西,冗长又斥着空顿。看得懂的人,自看得出诸多华彩之处,看不懂的人,就譬如唐小姐便也扶着红木椅顾自盯出许多秋毫之事。
只不过今日,自打着青衫一上场她就未曾留神其它甚么细枝末节——
这青衫,样貌着实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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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父走进来时贺峻霖在盂前尚未净完面。
眉扉尚存着胭脂,面白无须,颊上两爿灿若云霞,青丝未束,垂及腰间乌似鸦羽。
见师父进来也顾不上甚么残妆,鼻梁上由且淌着沾了粉的水便站起身来,颏边的水珠顺势滑坠,在他下巴尖汇成一股,脱力摔下,溅在鹅黄的戏服衣襟上,涸显出珠光暗纹。
“师父。”贺峻霖轻喊一声。
师父摆手叫他莫要拘谨:
“倒也非何等大事。”
话虽如此,贺峻霖自是不信。刚下台师父就来,多半是属有唱的不佳之处落了戏班的面子,抑或是惹了贵人的不快。念及此处,他更是面有愧色,惶惶不知所措。
“勿要如此。是为师于尔有愧。”
师父不言语时,厢房内便静寂得沉闷。
“今日的虞姬,唱得好啊。”师父一面点头一面如是说着。
贺峻霖抬手又落回,指尖捻了捻戏服,菱形的罗裳密纹相一摩挲,他不晓得如何接话。
师父悠悠吐气:
“唐家也是高门,养个梨园倒也不为过。”
此话一出贺峻霖一颗心又悬起来:莫不是唐府买下了戏班子。
“唐小姐方才向我来赎你,”师父启口接上先前的话,“依我之见,唐家也是个极好的人家,大抵不会亏待了你。”
他话音一顿,贺峻霖恍若云雾,只觉得心胸闷得慌,又听得师父如是道:
“你的合同我已经转给唐小姐了,赎身的钱,你留一点,从今便是唐府的人了。”
师父说完,就此回身出了西厢木格门。
贺峻霖怔怔立在原地。
半晌他迈步回到盂前,掬起水来。厚靴底如若纳了云,踏弗着地。水珠子又接连由指缝窜回盆里。温水经次一晾已生凉意,贺峻霖心底本就已生冷,脸上倒也不察其寒。
冠帔方才已卸,贺峻霖湿着手就解外袍。捋直腰带抽开缠布,他任由白布条子盘曲在地板上,踩落靴子仅着布袜跨出白圈坐到镜前。
烛影天光未灭亦显眼,黄澄澄镜里人形褪去戏服反倒单薄瘦削,中衣也只是堪堪架住。
颚骨变水痕未干,似是镜中人恸哭复开颜。
///
新赎来的戏子,安置在东厢房。时隔半日唐小姐才记起那事,从身边的丫鬟嘴里得知消息。
“今日还不想听戏文。”尚未到用早膳的时候,丫鬟只得从厨房里支笼桃花酥给小姐解馋,唐小姐捏得满帕子碎末,嘴里嘟囔不清嘱下话来。
不想听戏,那便冷着戏子。
唐小姐稍一张口,酥皮化得只剩末,险些又喷在丫鬟的束袖上:
“问他早膳用什么,依他。”
大丫鬟便提了食盒出院门招呼小丫鬟去问那东厢的青衫要什么早膳。
戏子吃得清淡。唐小姐再不过问。
是夜,唐小姐不得入眠。
窣然排户,心下错在咬定月色过浓。
檐前疑是霜落,西洋挂壁钟踢踏不歇。回身塌前肆套云靴,唐小姐奔出院去。拂过月洞方觉得冷,不愿折返,徘徊一番边向着东厢去。
月光正正地打在东厢房前些日子刚换的彩玻璃花窗上,里头漾出黄晕,灯影里隐约含着人影。
她敲了敲窗。
屋里的人影踌躇着站起身,向窗前走两步,更迈向门边。
唐小姐踱到他门前,见他犹犹豫豫拢着门扉不知该不该开。
“夜已深。”大约是疲惫,他的音调暗沉。
自顾自推开了门走进屋里,唐小姐打趣道:
“正旦哑了嗓子,这可如何是好。”
无人应声。
到了灯下细细一看才发觉,这青衫相较前日台上又羸瘦一些,接口问:“莫不是未曾用膳?”
“自当不是。”那戏子抱歉的笑笑,“心有忧忡,食不下咽。”
“金雀鸟不愿入笼,叫几声自有人知。”唐小姐手抚上椅背,站定脚回身。
他又笑笑:
“小姐想听哪折?”问的大概是《霸王别姬》。
“ 阿,”唐小姐寻思着道,“我其实,不甚喜听戏。”
那戏子眼见甚是讶异,踱几步到蜡烛边伸手扶上烛光。明暗摇曳的弱火朝着他脸上映射。
唐小姐见他眼下憔悴甚多,念起他方才言语,再又问道:“夜既已深,焉不就寝?”
他唇角勾得惨淡:
“既来,小姐不如听一段新戏。”却又是移开话题。
唐小姐按着他的榻坐下示意他开始。
是新戏。
新排的《闺侠》。
“参横斗转月光寒,独坐闺中把剑看。”他负剑作回旋势步到中央,“应有壮怀消不得——”坐介,“夜深飞梦斩楼兰。”
开嗓之刹,唐小姐只觉得生辰时台上那虞姬复现,满堂清音绕梁。
几日前还听家母同哪家太太评议,说洪炳文新写的《警黄钟》豪情是豪情,但情节单薄,终是上不得台面,今日便得见。
她不是内行,自然也仅仅痴于戏子。
///
旁人多半不知,唐家大小姐从前不知怎地落下失眠的毛病。
自及笄起,她身边的大丫鬟求仙访道问遍名医。每日不断的中药尚切只能辅助着调理身体,偏方用尽仍无法根治。
对于唐小姐来说,酣睡到底是稀客,与月作伴倒是习以为常。
不过自那日起,唐小姐三天两头就往东厢房跑,多半是在夜里,贺峻霖倒也不睡。
有几日唐小姐倚门见他面色困顿,便打趣他何不早睡,他其身一笑改了句诗:
“有约必来过夜半呐。”
唐小姐便也和着他笑,笑声搅破蟾宫垒光。
那日月色皎好,玻璃窗外桂树影下苍皓驳离。唐小姐蜷了他的被子在榻上问他叫什么名儿。
“贺峻霖。”
唐小姐说他声音真好听。
他敛着下巴轻笑,睫毛扇、桃花眼,叫姑娘看得入了迷。
“前些日子,我听闻中府学堂的先生拉着三弦唱这首,也不知是否和唐小姐心意。”
从前的班主称赞贺峻霖的嗓子,说是能叫河水唱成井水的,清得惹人怜。
唐小姐只觉着,他不吊嗓子时音调青葱,夜里听着慵懒,似猫一般的挠人心扉。此时缓缓唱起歌来莫名占了一丝悲壮。像宫门前的铜狮抖落头鬃里的优昙婆罗站起身来,候着破晓黎光。
她听呆了。
以往也只知晓什么楼内戏子念的白、黄口小儿哼的谣、茶馆传出的帽子,究竟不曾听闻学堂歌。
他启唇清唱——
“你知道今日的江山,
有多少凄惶的泪?
…
你知道尘世的波澜,
有几种温良的类?”*
///
大丫鬟依照唐小姐的吩咐,给东厢房的戏子送早膳时传了话:唐家要举家迁到南洋去了。
红木的食盒雕花盖,被修长的手指掀起一点又落下,里面的香气还不及弥散就被蒙回,他抬手抚上镂空的梅树花纹:
“多谢告知。”
夜里唐小姐摸到东厢房门边上,见贺峻霖阖眼趴在梳妆台上,便也悄不作声地落到他跟前的椅座,倚着弧背看眼前人,惬迷地像看一幅绝美的画。好似眼眶里含着稀世的珍宝,唐小姐是一眨也不愿眨眼的。
良久,上下眼皮间映在瞳仁里的人儿眯缝着眼懒声同她讲:“你可知我忧心了一整日。”
唐小姐嗔笑:“焉得胜我思量!”
他睁了眼愣生生地注视她,目光似是要携了人私奔去,唐小姐便也睎着他。
子不语,长夜无言。
“走是必然要走的。”唐小姐垂着头说。
“一干佣人都会遣退。你的合同大抵也会还了你。你——你留在京城罢。”
贺峻霖拿眼神在她身上鎏了好几遍,最后也是垂眼瞪着地面:
“留在京城。”
唐小姐反倒抬起头,目光灼灼:
“我同你书信往来便是,信要寄到哪儿?”
少有思量,贺峻霖答道——
“里弄旧宅。”
未过几日,京城的高门大户间传出了新出炉的消息:
唐氏举家下了南洋,唐宅连佣人一起脱了手。
///
唐棣。
展了信贺峻霖方知唐家小姐闺名——
唐棣。
前月的来信贺峻霖看了不下百遍。
小姑娘尽讲了南洋的新鲜玩意,忘了提自己身体如何。可还要失眠?可有受凉?他捻着信纸涩涩发笑,要不要回信问呢?
恍而又念及昔日给她唱过的《闺侠》。这世道,对女子到底是不公的。
棠棣之华,鄂不韡韡,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
唐小姐的兄长……两位吧。街头巷尾说一个留洋读了书学着本事,一个办起了厂子。
罢了。回身桌前坐,拎起笔又扒不出一张好纸。
从苏门达腊到京城的路,贺峻霖没走过,如今尝起来倒也不是遥遥无期。快的话唐小姐的信只需走半个月,多数都是一个月到一次。
邮轮又是驿马,她的信来得风尘仆仆。
奇怪的是她坚持手写,从不拍电报。两人的对话延迟许久,贺峻霖总是忍不住写了三四封,拆了唐棣的信读了其中的话又提起前几个月刻下的想念,愈觉得繁复,便把几张薄碎的信纸压到垫桌脚的砖头下。长此以往早已不跷脚的桌子又晃起身子来,只好把糙叠得像千层酥似的一刀信拉出来,跺几跺压箱底。
到苏门达腊去,总归长不过相思。
///
过了立秋唐小姐再没来信。
贺峻霖除了不厌其烦地记下琐碎小事与腼腆思恋,还不厌其烦地在纸上描画她的姓名。
唐棣,唐棣。
仿佛是在写荇菜或是关雎一类的意象,笔画微渺又宏远。
红豆生春而相思四季泛滥。
唐棣。
他一个人时总那么喃喃地叫,唐棣。
白露过后他突然想起来要打听人的消息。萎靡的笑脸勉强拽住高门院墙里出来采买的丫鬟,他张口——你可知道唐家的消息?
不曾记晃了几日、换了几家,贺峻霖是在袁家的后门店口得知,唐家小姐嫁人的故事。
“他兄长的厂里要进什么大机器,人家老板要讨个年轻老婆。卖女儿嘛那不就是。”
袁家的那位婢女,声音尖锐刺耳,只剩一句话像把刀子在贺峻霖的耳蜗里横跳——
“卖女儿嘛那不就是。”
唐家唯一的一位小姐,为了她兄长的事业与那外国佬儿联姻。
这才是过了不知多久在街上流传开来的闲散话,同千千万万的事一样仅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旧时王谢堂前的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都是件值得拍手叫好的事,更不要提名门里的人了。
晚秋每一个寒蛰细吟的夜晚,都是悲凉入骨时分。
贺峻霖再没写过信。
到底,到底。何人劝掌意难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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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哎姑娘,”糕点铺子的老板娘招呼从唐府旧宅后门挎着篮子出来的丫鬟,“戏楼里那位新来的青衫,你家主子可有带你去看过?”
“看过了的。”那丫鬟低了低头摆弄几下竹篮编条,抬起头来一撅噘嘴,语气不屑,“我瞧他神情恹恹,唱的戏尽是悲悲切切。”
末了又加上一句:
“徒有虚名罢了。”
台下人走过,不见旧颜色
台上人唱着,心碎离别歌。
* 出自清末学堂歌《问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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